一个老太太问我：“你这里有鱼卖哇？”“有，鲫鱼和青占鱼。”老太太上海腔：“河鲫鱼的刺多，青占鱼是青皮鱼哇，青皮鱼不好吃的呀？”“我不懂，我只知道是青占鱼。”“你给我来一条河鲫鱼，再来个汤，再来一碗米饭，米饭不要舀太满。”

因为是家常做法，所以配料依据自己的饮食习惯添加，我最喜欢的是放两根蒜苗，但是在这里的市场没找到，所以只放了生姜、尖椒和菜椒。调料：植物油、老抽、酱油、味精、鸡精，很多人觉得味精和鸡精不健康，也可以不放，味道会差些，自己的菜自己掂量。

我高中刚毕业，在上海一家快餐店打工，二零一四年，那一年我十九岁，也是我第一次去上海。我姐当时在上海念大学，我是奔着她去的。蹭着她教室的免费无线网投了很多简历，大多都石沉大海，只收到了两三家公司的面试通知，结果不言而喻。找工作找了三天，第一晚住的旅馆，第二晚在我姐他们学校一个工作室的沙发偷偷睡了一晚，其实那个工作室是不让外人进的，我姐是一个负责人，她有钥匙，就偷偷在那里窝了一夜。第二天醒来还撞见他们工作室一个男生来拿东西，把我吓一跳，当然也把他吓一跳，还好我机智，哼哼唧唧糊弄过去了。第三晚，找到工作了，店里安排住宿但是要到明天，虽然只是一个服务员，好歹有个落脚的地方了，一高兴又去旅馆住了一夜。旅馆大概一百块钱一天，那个时候兜里绝对不会超过一千块钱，我姐又在上大学，她自己兼职挣生活费已然不易，也没什么能力接济我，剩下的钱要熬到下个月发工资的时间，还好是在快餐店打工，吃住不用花钱。

老太太第一次来店里吃饭大概是我入职一个月之后，她拄着一根很细的拐杖，一个银行的工作人员搀着她，银行职员说了一通，然后扬长而去。我没有注意听她讲话，注意力全部集中在老太太身上，只觉得她举止有些不自然，后来才知道她有白内障，眼睛看不太清。等她吃完饭，客人已经走得差不多了，店长安排我送老太太去公交站。路上和我聊了几句，我只有一搭没一搭的敷衍她，她照老上海人的习惯叫我“罗先生”。我赶紧制止她，“我才十九岁，你叫我小罗吧！”又夸我勇敢，刚高中毕业敢一个人来上海找工作，又问我家里什么情况。后来又来了几次，店长总是安排我接待她，她每次来，只要店里有，她都要点一条红烧河鲫鱼。每次她吃完饭我都要送她去公交车站，我有些烦了，店长也有些烦了。同事告诉我，这个老太太以前老是去附近连锁的另一家兄弟店，那家店后来不想接待她了，店员耍了一个小手段才推到我们店了。她又教我：现在她来这里就找你这个“小罗”，你告诉她你马上要辞职不干了，她下次就不来了。刚好我快要开学了，确实有辞职的念头，想给自己放几天假，于是欣然接受了她的建议，也算是给店里做一点贡献了。送老太太去公交车站的路上，想到可能是最后一次送她了，索性多聊几句。她有一个女儿在国外工作，现在自己一个人住，平时钟点工给她做家务。她退休前是个医生，很年轻的时候就评到了最高职称“主任医师”，到老了得了白内障，生活上就不太方便了。临上车前我告诉她我就要开学了，大学在很远的地方，我要辞职回家准备几天。其实我更想告诉她，“你以后就别来我们店里了，你又不住这附近，你这一天天的哪有那么多事要办，还每次就在我们店附近办事，每次办完事还要在我们店里吃顿饭。”她好像还想和我说点什么，但是这个时候公交车来了，我催她赶紧上车。扶她上车之后，公交车司机很不客气的和她说：“你就站前面，到站从前门下车。”我看了他一眼，他语气缓了一些，“你眼睛看不见，就不要往后去了。”老太太很尴尬的笑着点头，此时她像一个做错了事情的孩子。

买鱼的时候要注意看鱼身不要有印，不管是血印还是鱼鳞脱落的溃烂，那样的鱼不健康。莫斯科这边卖的鲫鱼都很大，国内市场没见过这么大的，不知道是水质还是品种的差异，有人说这是鲤鱼，我吃了十几二十年的鲫鱼，只要一打眼就能确定这是鲫鱼，何况我还做了吃了。

又两天，店里客人都走得差不多了，已经过了正常的饭点了，我在二楼吃饭，听见有人喊：“小罗在哇，罗先生在哇？我找罗先生。”我一听就是那个老太太，正在犹豫要不要去见她，同事说：“你别去了，让楼下的同事告诉她你辞职走了。”犹豫了一下，还是去吧，毕竟老太太冲我来的。我问她：“你吃饭了哇？”她踌躇了一下，“没有。”“那还和之前一样，来条河鲫鱼？”“汤还有哇？来份汤就好了。”“不吃饭吗？”“舀一点点吧！”我给她上完饭菜，又回去吃饭。等我吃完饭老太太已经放下了碗筷，我看她米饭基本没动，汤喝了一点。“你吃完了？”“吃完了。”“我送你吧！”“好。”她把一个薄布袋子挂到肩上，然后拿起那根细拐杖。路上她问我：“你去上学有人送哇？蛮远的。”“不用送的，火车到站不认识就问嘛！”“没有人送你的？”“额，应该没有吧！”我说：“我过两天就走了，你下次来他们会送你的。”她说：“医院做白内障的手术了，不晓得还可以不可以来啦。”“那不是蛮好的，做完手术眼睛就好啦。”“也可能就一点都看不见啦。”“哦，手术很危险吗？”“白内障手术本来风险不大的，可是我老啦，我八十多了呀。”“哦，那不做会怎样？”“不做的话慢慢就一点都看不见了呀！”“那有人陪你没，你女儿会回来吧？”“她回来干什么呀！她在国外有工作，回来没有工作了，我要养她的呀！”“那你做手术谁照顾呀？”“不要人照顾的，医院有护士，我还叫他们安排了护工。我女儿不用回来的。”她从肩上的薄布袋子里拿出一张纸，“这个是我的地址，你以后要是来上海了可以来找我，别的没有饭总归有的，你到学校可以给我写信，电话我不用的，上面的电话是门卫的。”我接过纸。“哦，我给你一点钱吧，你家里会给你生活费哇？我给你一点吧！”我说：“不用，不用，我家里会给的。”又嘱咐我，在大学要多看书，要好好学习，在生活上要懂得照顾自己，那里天气冷，要多带厚衣服。

送完她回来我要开始收档，要把剩下没有卖出去的菜收给后厨处理，能吃的晚上继续卖，不能卖的倒掉。一档是大荤菜，放在最靠门，客人第一眼就能看到的地方，这一档菜员工只能看不能吃，晚上打五折卖掉也不能给员工吃，不能坏了规矩。第二档是小荤，超过单份八块钱的员工不能吃，其他的可以。三档是素菜，然后是汤和米饭。员工吃饭的时候可以喝一份汤，不过到员工吃饭的时候基本都是清汤，里面的排骨什么的都没有了。红烧河鲫鱼在二档和一档之间徘徊，因为每天的菜会有一些改变，但是鱼的价钱是不变的，一份是十二块钱。我很喜欢吃鱼，但是我想这里做的鱼肯定是没有我外婆和我妈妈做的好吃。

热锅下油，火不要太大，还要掌握好时间，煎太久鱼肉太老，时间太短鱼腥味未去。然后把辅料爆香加水加调料，因为煎鱼不是炸鱼，一整条鱼下锅难免有没熟的地方，所以要加水盖锅盖，利用水蒸气把没熟的部位蒸熟。做这道菜一定要买小鱼，最好不要超过一斤半，上图是一个典型的反面教材。鱼太大，锅太小，来回的翻，都快成红烧鲫鱼骨了。

到学校安顿好，我犹豫了很久，还是给老太太去了一封信，这是我人生第一次去邮局寄信。信的具体内容不记得了，大体是问她手术成功吗，眼睛怎么样了，又附上了我的联系方式。很久之后我手机上有一个未接来电，是一个陌生的上海手机号码，我拨回去，但是没有回应，此后便再没有给她写过信。我想，或许她已经去了，她已经为这个世界作出了所有的贡献，她已经没有了价值，这个世界可以名正言顺的抛弃她。她应该被抬进火葬场，冒几缕青烟，活着的人挤几滴干泪，从此世间便再没有她的痕迹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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